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初中全名是高邮县立初级中学,是全县的最高学府。我们县过去连一所高中都没有。

地点在东门。原址是一个道观,名曰“赞化宫”。我上初中时,二门楣上还保留着“赞化宫”的砖额,字是《曹全碑》体隶书,写得不错,所以我才记得。

赞化宫的遗物只有:一个白石砌的圆形的放生池,池上有石桥。平日池干见底,连日大雨之后有水。东北角有一座小楼,原是供奉吕祖的。年久失修,岌岌可危。吕祖楼的对面有一土阜。阜上有亭,倒还结实。亭子的墙壁外面涂成红色。我们就叫它“小亭子”。亭之三面有圆形的窗洞,拳起两脚,坐在窗洞里,可以俯看墙外的土路。小亭之下长了相当大一丛紫竹。紫竹皮色深紫,极少见。我们县里好像只有这一丛紫竹,不知是何年、何人所种。小亭子左边有一棵楮树,我们那里叫“壳树”。楮树皮可造纸,但我们那里只是采其大叶以洗碗。因为楮叶有细毛,能去油腻。还有一棵很奇怪的树,叫“五谷树”,一棵结五种形状不同的小果子,我们家乡从哪一种果子结得多少,以占今年宜豆宜麦。

初中的主要房屋是新建的。靠南墙是三间教室,依次为初一、初二、初三,对面是教导处和教员休息室。初三教室之东,有一个圆门,门外有一座楼,两层。楼上是图书馆,主要藏书是几橱万有文库。楼下是“住读生”的宿舍,初中学生大部分是“走读”,有从四乡村镇来的学生,城区无亲友家可寄住,就住在学校里,谓之“住读”。

初中的主课是“英(文)、国(文)、算(数学)”。学期终了结算学生的总平均分数,也只计算这三门。

初一、初二的英文没有学到什么东西,因为教员不好。初三却有一门奇怪的课:“英文三民主义”。不知道这是国民党的统一规定,还是我们学校里特别设置的。教这一课的是校长耿同霖。耿同霖解放后被枪毙了,不知道他有什么罪恶,但他在当我们的校长时看不出有多坏。他有一个习惯,讲话或上课时爱用两手摩擦前胸。他老是穿一件墨绿色的毛料的夹袍。在我的想象里,他被枪毙时也是穿的这件夹袍。

初一、初二国文是高北溟先生教的。他的教学法大体如我在小说《徙》中所写的那样。有些细节是虚构的,如小说中写高先生编过一本《字形音义辨》,实际上他没有编过这样一本书,他只是让学生每周抄写一篇《字辨》上的字。但他编过一些字形的歌诀,如:“戌横、戍点、戊中空。”《国学常识》是编过一本讲义的,学生要背:“三坟五典八索九丘”,“乾三连、坤六断、震仰盂、艮覆碗”……他讲书前都要朗读一遍。有时从高先生朗读的顿挫中学生就能体会到文义。“小子识之:苛政猛于虎也!”“永州之野产异蛇,黑质而白章……”他讲书,话不多,简明扼要。如讲《训俭示康》:“……‘厅事前仅容旋马’,闭目一想,就知道房屋有多狭小了。”这使我受到很大启发,对写小说有好处。小说的描叙要使读者有具体的印象。如果记录厅事的尺寸,即无意义。高先生教书很严,学生背不出来,是要打手心的。我的堂弟汪曾炜挨过多次打,因为他小时极其顽皮,不用功。曾炜后来发愤读书,现在是著名的心脏外科专家了。我的同班同学刘子平后来在高邮中学教书,和高先生是同事了,曾问过高先生:“你从前为什么对我们那么严?”高先生叹了一口气,说:“我现在想想,真也不必。”小说《徙》中写高先生在初中未能受聘,又回小学去教书了,是为了渲染高先生悲怆遭遇而虚构的,事实上高先生一直在高邮中学任教,直至寿终。

教初三国文的是张道仁先生。他是比较有系统地把新文学传到高邮来的。他是上海大夏大学毕业的。我在写给张先生的诗中有两句:“汲源来大夏,播火到小城。”一九八六年,我和张先生提起,他说他主要根据的是孙俍工的一本书。

教初二代数的是王仁伟先生。王先生少孤。他的父亲曾游食四方。王先生曾拿了一册他的父亲所画的册页,让我交给我父亲题字。我看了这套册页,都是记游之作。其中有驴、骡、骆驼,大概是在北方的时候多。王先生学历不高,没有上过大学。他的家境不宽裕,白天在学校上课,晚上还要在家里为十多个学生补习,够辛苦的。也许因此他的脾气不好,多疑而易怒,见人总是冷着脸子。我的代数不好。但王先生却很喜欢我。我有一次病了几天,他问我的堂哥汪曾浚(他和我同班):“汪曾祺的病怎么样?”我那堂哥回答:“他死不了。”王先生大怒,说:“你死了我也不问!”

教初三几何的是顾调笙先生。他同时是教导主任。他是中央大学毕业的,中央大学是名牌国立大学,因此他看不起私立大学毕业的教员,称这种大学为“野鸡大学”,有时在课堂公开予以讥刺。他对我的几何加意辅导,因为他一心想培养我将来进中央大学,学建筑,将来当建筑师。学建筑同时要具备两种条件,一是要能画画,一是要数学好,特别是几何。我画画没有问题,数学——几何却不行。他在我身上花了很多工夫,没有效果,叹了一口气说:“你的几何是桐城派几何!”桐城派文章简练,而几何是要一步步论证的,我那种跳跃式的演算,不行!顾先生走路总是反抄着两手,因为他有点驼背,想用这种姿势纠正过来。他这种姿势显得人更为自负。

教美术的是张杰夫先生。“夫”字的行草似“大人”两个字合在一起,学生背后便称之为“杰大人”。他不是本地人,是盐城人,上海艺专毕业。他画水彩,也画国画。每天写大字一张,临《礼器碑》。《礼器碑》用笔结体都比较奇峭,高邮人不欣赏。他的业绩是开辟了一个图画教室,就在吕祖楼东边的一排闲房里,订制了画架、画板(是银杏木的)。我们这才知道画西洋画是要把纸钉在画板上斜立在画架上画的(过去我们画画都是把纸平放在桌子上画的)。三年级以后,画水彩画,我开始知道分层布色,知道什么叫“笔触”。我们画的次数最多的是鱼,两条鱼,放在瓷盘里。我们最有兴趣的是倒石膏模子。张先生性格有点孤僻,和本地籍的同事很少来往。算是知交的,只有一个常州籍教地理学的史先生。史先生教了一学年,离开了。张先生写了一首诗送他:“侬今送君人笑痴,他日送侬知是谁?”这是活剥《葬花词》,但是当时我们觉得写得很好,很贴切。大概当时的教员都有一点无端的感伤主义。

教音乐的也是一位姓张的先生,他的特别处是发给学生的乐谱不是简谱,是线谱;教了一些外国歌。我学会《伏尔加船夫曲》就是在那时候。张先生郁郁不得志,他学历不高,薪水也低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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