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的猜测果然没错，生活变得越来越困难了。
粮产锐减导致物价飞涨，钱越来越不值钱，烟叶和罗纹纸因此变得昂贵而稀少。一旦原料变少，香烟也随之大大减产。烟厂的规矩也改了：只提供清汤寡水的早饭，午饭和晚饭自己想办法。因此工人们每天只上半天工，剩下的半天加一个晚上，统统出门寻找饭辙。
这样的日子，人不人、鬼不鬼。
为了不赔本，香烟的价格只能一再提高。香烟的销量主要靠官老爷、富绅和洋人支撑。乍看之下，他们的生活似乎并不比之前逊色。其实不然，譬如全三母子侍奉的洋人一家，从前他们的餐桌上每天都有炖肉和烤鸡，各类汤更是不可或缺。现在，一连几日，餐桌上都不见油水，粗粮青菜更是常有的事儿。洋老爷和洋太太尚能忍耐，年幼的小男孩根本受不了，一吃饭便发脾气、哭鼻子，碗碟已打碎好几只，愣说好端端的窝头一股羊粪味，真是气人！
李全三告诉我，身为外国官员的洋老爷一直在抱怨，这样的苦日子一天也过不下去，打算和家人收拾铺盖卷儿回国呢！
一天深夜，我因口渴下楼找水喝，在楼梯口撞见一个明明灭灭的赤红光点，却不见人影。我着实被吓了一跳，这座二层楼年久失修，浮尘多、背阳、潮气重，独自一人的时候，我总感觉心里发毛。难不成，在半夜真的会撞见什么？
我屏息凝神、放轻脚步，但光点先发现了我，如猛兽般扑来。我吓得浑身瘫软，光点似乎在嗅我的身子，难道藏在老屋中的鬼怪也食不果腹，打算用我充饥？
真是悲哀，娘和小妹还没找到呢，我就要被鬼怪吃掉。正想大声呼救，脚边忽然亮起一阵光，地上的煤油灯被点燃。原来坐在楼梯口的是贺老板，他嘴里正叼着一根香烟。我惊魂未定，声音发颤，“这么晚了，您怎么还不睡？”
“失眠，来风口抽根烟。”他似乎情绪不高。
“您抽完烟早点休息。”我不痛不痒地说，掠过他朝一楼走去。
“原材料价格飞涨，烟厂亏损严重。我快破产了，我们得关门了……”贺老板忽然在我身后咕嘟一声。我转过身，他正好抬起头，双眼泛红。我问道，“您说什么？”他挥挥手，似乎没耐心再对我费口舌。
第二天，烟厂照常运转，贺老板与父亲他们一整天都在商量什么。贺老板的双眼炯炯有神，仿佛对未来充满希望。那个失魂落魄的贺老板一定我的梦。烟厂是我们坚强的后盾，我相信，无论生活垮塌成什么样，她都会永远地庇护我们。
每个人都在找寻饭辙，只有在这时才能看出人是多么聪明。
出没于街巷的野狗没了活路，大家将野狗打伤、迷晕，捉来炖狗肉。狗肉香得人脚步发癫。贺璋他们曾经捉来一只，那老狗年纪大，腿脚不利索。支起大锅，点燃柴禾，风箱鼓噪，响得像大鼓。老狗被五花大绑丢在一旁，滚烫的火焰炙烤它的皮毛。它知道大难临头，呜呜咽咽甚是可怜。
虽然我也饿得眼前发昏，但是一看那只狗，它的脸上挂着两串泪水，仿佛在向我求救，我立刻一点儿胃口都没了。不知怎么，它竟使我想起自己。
我为老狗奔走相告，请求工人们把它放走。然而他们不是甩给我一个白眼，就是把我推到一边，“你不饿，我们饿！你不吃，我们得吃！”
父亲担心我与他们发生冲突，对我说：“咱们上楼吧，不看，也不吃。”
我躲在宿舍里，后院不断传来老狗的惨叫声和工人们的谈笑声。我浑身瑟瑟发抖，似乎被杀死的不是老狗，而是我。
这一天，烟厂像过年一样热闹。
等他们几乎吃完，我和父亲才从宿舍走出来。到处弥漫着勾人的狗肉香，父亲的喉头明显动了动。
工人们特意为父亲留了一碗肥瘦正合适的狗肉，父亲摆摆手说没胃口，要他们自己分着吃。我盯着餐桌旁的贺老板、贺伯伯以及贺璋等人，感觉不认识他们了。他们吃狗肉时，满嘴油腻大笑的样子，就像青面獠牙、满眼血红的妖魔鬼怪。
人饿疯的样子，真是可怕！
也许是老天爷在惩罚工人们，那只老狗大概染了重病，工人们吃了狗肉后都开始发热、呕吐、腹泻，断断续续持续一周。只有我跟父亲安然无恙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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